郭润文写实油画 《本命年》 2003年 135x120cm
1、 把天真留给儿童
对于古典绘画或者写实绘画,今天的人们存有太多的偏见,对于绘画基础当中的写实教学,新派评论家们常常是嗤之以鼻。在西方国家的美术学院中,写实教学早已退出历史舞台,在中国,写实绘画虽然还占据着主要的位置,但也是败象尽显。美术学院──古典主义的大本营,在老中青几代现代主义者们的内外夹击之中,很像一座摇摇欲坠的危城。城中的人们有要加固城墙的,有要开门迎敌的,有要改头换面的,有要弃暗投明的,普遍的做法是:人人表态要与腐朽反动的传统老爸划清界限,顷刻间都由“反革命”变成了“革命者”。传统真的是那么使人厌恶和罪不可赦吗?写实绘画和写实训练真的是现代艺术的敌人吗?写实就是对自然的模仿而且已经被摄影取代了吗?写实就是低能吗?绘画中的技术真的无关紧要吗?如果仅仅从艺术史的现象上看,似乎现代主义者们的看法是对的,学院中的教师和学生“弃暗投明”是明智之举。但是,我要说,现代主义者们犯了一个十分遗憾的错误:写实绘画并不是对自然的低级模仿,绘画的真实与摄影的真实和客观的真实从来就不是一回事。写实训练的目的并非只是为了获得表达真实的技能,也不是为了对历史进行重复,写实艺术的力量和生命力是永恒的,写实训练作为绘画基本功当中最重要的一种是不容轻视的,现代绘画在几十年间的快速衰败就是一个明证。传统和自然是艺术创作的土壤和基础,过分自我和概念的现代绘画就像无土栽培,可以生芊芊小草,但不能育参天大树。当然,我不会放大写实绘画和写实训练的作用,我只是希望人们能够更客观、更冷静地对待写实,因为西方学院在抛弃了写实训练之后,学生并未表现出超过早期现代主义画家的创造力和想象力,相反,绘画中的造型和色彩是无可挽回地倒退了,现代主义由个性化的发端和发展走向了它的反面:大同小异的造型和画法,尤其是造型,几乎都没有超出德国魏玛时期或近似于儿童画的范围。根据我十多年的教学经验,我观察到儿童、青年、老人,无论性别、职业、受教育程度和国别怎样,只要是未经写实训练的人,他们对造型和色彩的理解是惊人地一致,我又联系到民间艺术造型、远古的艺术造型、传统中国画作品中的人物造型(山水中的人物)以及当下某些稚拙派艺术家的作品,他们的造型风格如出一辙。因此,我得出一个结论:写实艺术是文艺复兴的产物,是人类用了数千年时间的艰难摸索才创造出来的艺术。在达芬奇之前,艺术家和普通人都看不见光影,看不见透视,看不见空间,看不见差异,人们眼里的人都长得差不多,树木都长得差不多,或者换一个说法:他们眼里的世界和客观的世界距离很大,客观的世界千变万化,而他们眼里的世界都只有一种。因为,未经写实训练过的眼睛是浑沌肤浅的,似乎一切的人、动物与植物都是类型化的,人是一类、猪是一类、鱼是一类,看看幼儿园里孩子们的画就知道,北京孩子画里的人都长一个模样,早期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也很幼稚,乔托和他同时代的画家的人物造型也是差不多的。现当代的美国简•牟勒、中国的玲子、法国的杜布菲、德国的施米特和意大利的科米纳提等等,他们的造型都有惊人的相似,那就是:同属一种概念化的、天真的、无个性的类型化的造型。这些艺术家之所以成名,不是因为他们的幼稚,而是源于他们的真诚。与很多表面写实而内里空洞的画作相比,他们的缺陷反而留存了一份难得的朴素和天真。但是,造型艺术尤其是人物画创作,不能永远停留在稚拙和天真之上,就像西方曾经厌倦了传统写实艺术的千人一面一样(手法都差不多),今天的人们也开始对大同小异的当代艺术尤其是人物画创作感到不满了。提倡成年人朴素是对的,但崇尚天真就有问题,人类用了数千年才获得的观察能力、再现能力和表现能力不应当被当成艺术创作的羁绊,而应当是自由创造的基础。写实训练不仅产生了达芬奇、米开朗基罗、丢勒、维米尔、伦勃朗这些伟大的古典巨匠,而且也产生了莫奈、马奈、毕沙罗、塞尚、梵高、高更这些印象派高手,还产生了毕加索、马提斯、卢奥、凡东根、科林特、贝克曼、柯柯希卡、达利、马格里特,豪斯纳等现代派大师。不要再自欺欺人地说技术无用了吧。除了技术,你还有什么?除了技术,我们真的比别人聪明吗?把天真留给儿童,把成熟留给自己,这是艺术尤其是架上绘画的真正出路。
约瑟夫·博伊斯(Joseph Beuys)
2、现代主义──想象力与创造力的不二法门
古典艺术、写实绘画和写实教育的生命力与重要性我已经论述了,接下来,我要陈述我的第二种观点:必须改变业已形成的几十年来写实艺术独霸中国画坛和美术教育系统的局面。这种局面不仅没有使写实艺术快速发展,同时还侵占了中国传统绘画、民间艺术以及西方传入的印象派和野兽派等艺术流派的空间,阻断了中国艺术的现代化进程。有人说,写实艺术在中国生根和发展壮大是历史的必然,是由中国人崇尚自然的传统和中国老百姓受教育程度低所导致的审美观决定的,我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写实艺术不仅在中国,而且也在前苏联、前东德、罗马尼亚、朝鲜、越南等社会主义国家称霸,原因并非来自写实艺术自身的善或恶,而是由于写实艺术的直观性特点使之被当成了政治宣传的工具,写实艺术在这些国家受到特殊的支持,很多青年人在还不知道何为艺术的时候就开始了画画:出黑板报、做插图、画宣传画或参加阶级斗争的创作和展览,不论是农民、工人或是军人,只要会画画(写实的),就可以脱离体力劳动,后来还可以当干部,涨工资、分房子。文革结束之后,学校恢复招生,学校里的画家们因为会画像,所以被授予教授的头衔。在我也当了教师之后,恰逢这十多年间经历了改革开放,见得多了,才知道,原来教怎么拿铅笔,怎样把人画得跟人一样只是绘画的一种技能,教怎样腐蚀铜版,怎样给丝网刷胶的叫技工。原来整个国家都误会了,全都错把技术当成了艺术,人被人搞傻了这么多年真是悲哀。而今天人们醒转来了,应当欢呼,历史的一页就要翻过去了,我们在座的人就是翻动这页历史的人,虽然有些悲哀,但也很有些悲壮,这种感觉是一半海水一半火焰,一半幸福一半苍凉。当叮咣作响的现代艺术再次到来的时候,我感到,艺术世界不只是多了几个品种和花样,而是迎来了我们个性和心灵的解放。现在现代主义也为过去时。我所理解的现代艺术是后印象派之后到博伊斯之前的艺术。在博伊斯之前,人人都还不是艺术家,因此,想成为艺术家的人是要经过专门训练的。现代主义艺术家大都经过传统写实基础的训练,但他们与前者不同,在经过或多或少的写实技能训练之后,他们都离开了传统各奔东西,并且发明各种各样的方法训练自己。因此,这一代艺术家很厉害,他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远远超过了古人和后人。可以这么说,现代主义时期的艺术(主要是绘画),其规模、其多样、其深度、其创造发明超过了人类全部艺术史的总和。因此,虽然现代主义已成过去,但对这一段特殊时期进行研究是十分必要的,中国的艺术教育应当补上现代主义这一课。
什么是现代艺术?现代艺术和古典艺术的各自特点是什么?从语言层面来说,现代艺术的语言是非公共性的,是个人化的,是实验性的,它们不描绘自然,不承袭传统(实际是以另一种方式),不模仿他人,也不重复自己。对大多艺术家来说,语言不是手段,而是目的,对造型、线条、笔触、肌理、材料和形式意味的可能性探索;对制造新形象,挖掘潜意识,挪用或利用原始艺术,中世纪艺术,东方艺术和民间艺术不遗余力。古典艺术正好相反,它们使用公共性语言,以素描、色彩,石头、泥、青铜等为手段,来塑造真实的人物或风景,或者以人做蓝本去表现神的生活。因此,古典艺术的题材和语言是十分局限的,它严重束缚了艺术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同时也无法满足经历了个性启蒙的现代人丰富的情感需求和精神需求。现代艺术真是生逢其时,它们与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和人类的扩展野心遥相呼应,在这个时期,人类真的具备了神性,每一个个人都成了自己的主宰,因此,杰出的艺术家就具备了与神相近的创造的力量。中国艺术同样需要经历一场语言革命和相应的个性启蒙。需要一种新思维来打破旧的思维模式,以改变多年来的从模仿开始(练基本功)又以模仿结束的局面。在这个意义上说,重要的东西不是技术,而是形式;最重要的东西不是艺术,而是人的独立精神。
3、 古代太远,当代太近
应当向古人学习,向前人学习和向他人学习,每一个人并不会生来就是艺术家,人类的发展进步正是基于历史的经验、横向参照和每一个个人的比拚。但是,学习和奋斗的目的不是要把自己变成他人,而是要使自己成为自己。对这个看似简单的道理,究竟有多少人真正意识到并且身体力行呢?很多人是不是正好做着相反的努力呢?教师们,家长们,评论家们,乃至全社会都希望照自己的理想去塑造学生,自己的理想是什么?是千差万别的吗?不是,榜样和标准就在身边或者身后,成为古代的某种派,现代的某种派或者当代的某种派是很多人的共同追求,哪位画家的画好卖,模仿者就会有一大堆,哪些人参加了国际大展,其画风就成为众人的方向。作为院长、评论家、教师,那你就不能把个人喜好强加于人,因为你是有权利的,你的地位不允许你仅凭个人喜好说话,否则的话,某个地区、某个行业或某个单位就会遭到损毁,个体的尊严和权力就会受到侵犯,这些受灾的人群就会丧失活力。看看最近的全国油画展,有多少作品出自个性和心灵,有多少作品与社会生活相关,有多少作品的形式语言能跟随我们的时代,哪里象艺术展览,简直就是土特产品博览会。再看看国际大展吧,人人都是艺术家了。技术不再重要,那是古典的东西;风格不再重要,那是现代的东西;艺术家不再重要,后现代不兴个人崇拜了;这种情形导致艺术远离大众,作品远离心灵,理想主义者,浪漫主义者和个人主义者是越来越少了。在人们的头脑当中,只有欲望而无精神的位置。在一个普遍不相信未来的族群当中,人人都可能会变成机会主义者,甚至是恶人。既然不相信永恒,当然就为堕落歌唱。我不知道被这些教师教过的学生,被这些评论家引导过的画家,被这些医生医过的病人,被这些警察关过的犯人,都会以怎样的心态对待社会。古代太远,当代太近。我认为人们既不要老把目光投向过去,非要把某段逝去的辉煌在中国复兴;也不要只顾现在,非得把短暂的潮流当成标准。古人尚且懂得“刻舟求剑”的不可得和“鼠目寸光”之不可取,现代人的心胸,应当更加开阔,目光应当更加长远,我们应该在古典、现代和未来之间架一座桥,在我们旷达的胸怀中开设一条永恒的时光隧道。不要再受到这种主义和那种主义的束缚,更不要互相敌视和中伤,把古典、现代和当代艺术都当成风景来欣赏,当成必修课来学习,我相信,掌握了西方已失去的传统和了解了西方现、当代艺术的中国人,有理由成为未来新艺术的创造者。但是,形势是非常严峻的,到底是走向过去或只重当代,还是面向未来,全在中国人的一念之间。
注:本文作于2003年9月4日,录著与《王华祥乱讲集》(200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