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委会里的儒学课
上课时间原定是9点半,但直到10点,教室里才陆续来了50个人。在老师的指挥下,大家抱拳,欠身,对着墙上吴道子画的孔子像鞠了四个躬,坐在前排的孩子们转头向长辈们鞠了两个躬。课才正式开始。
这是山东尼山圣源书院一节普通的儒学课。教室是村委会腾出来的一个房间,挂着孔子像和几句论语格言。墙边放着计票的木板。此前一天,这里刚刚结束了村支书选举。
这节课在欢闹、甚至有些喜感的气氛中度过。坐在教室里的,基本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稍大的孩子们,有的叠纸船,有的在作业本上画画。
教室最后一排,一位年轻妈妈给孩子喂奶,但仍无法安抚,她只好去教室外的墙根下拔了根胡萝卜,以充玩具。这个孩子的表现已算不错,和她相隔3个座位,一位穿着开裆裤的男孩,在座位底下撒了泡尿。
大门是敞开的,不停有人出出进进。一位中年妇女来教室里叫她妹妹一起走亲戚,后者听说有记者在,犹豫了一会最后决定不去。一位戴帽子的老头不安地看着窗外,以防自家的羊跑进院子。
进来听课的,甚至还包括一只白色的土狗。它低眉顺眼地遛进教室,在人群里趴了一会,然后悄悄溜走。
这 些场面,主讲老师李杜勇已经司空见惯。他以沉稳的语气讲《弟子规》的章节,叫了几位村民朗读后,他举了一位著名歌唱家的故事,示意大家要孝敬老人。讲到关 键处,有几个村民笑出了声。除此之外,课堂互动并不多。村民们不太习惯主动表达自己,也没有丰富的面部表情。望着老师的表情,好像在望着一座远方的山。
下课后,李杜勇比较满意,他对其他几位义工总结,“整体上效果不错,比前几次好。让他们完全安静地听,这做不到。”这是尼山脚下新开辟的一个教学点,只上过三节课。“他们来听,就能起到教化作用。”另一位工作人员说。
上课的老师多是北京、济南等地的大学教授和泗水县本地的义工。中国社科院宗教学研究所一名研究员的体会是,“给村民上课,比给研究生上课难多了。”
2500年后的孔子“回归”
老先生们上山操办书院,是在2008年。这距孔子离开尼山大约过去了2500年。
《史记》载,孔子母亲颜徵“祷于尼丘而得孔子”。
尼山并不起眼,仅高百余米,位于曲阜、泗水、邹城三县交界处。西北三十公里,就是曲阜城,孔子在这里成名,逝世。
尼山东去一公里的泗水县北东野村,仍居住着孔氏的祭祀户。60岁的孔庆新还记得,老早年的清明节,父母都得去孔庙上香。
八路军和日本人曾在尼山一带交战。没几年,革命胜利了。每年农历正月十六,孔庙门口摆庙会,这是个盛大的节日,周围几个村的人都跑来看。说书的、唱戏的、卖糖葫芦的,庙会上人挤人。
“文革”时期,火车运来北京的学生们,庙会取消了。庙里的孔子泥像被人套上绳子,拽倒,肚子里的五谷和书本裸露在地上。石碑用铁锤敲碎,敲不碎的,就在旁边放上炸药。
又过了十几年,碎裂的石碑被人扶正,重新用水泥粘好。四周扎上围栏,成了收费景区。
年轻人陆续去了城里打工,如果能去邻县的国有煤矿,人人羡慕。老人和妇女们恪守自古的农耕法则,秋分收花生,霜降收地瓜。
五年前,庙里搞起了祭孔典礼,有人在电视里看到,市长来讲话,还有人穿着“电视剧里的衣服”。隔壁村听说要建几十米高的孔子像了,大批建筑工人涌向尼山。
变化悄悄发生。2013年的春天,村支书在高音喇叭里吆喝,教授要给村民上课了。
贫困村的“民办公助”儒学书院
“道回尼山”,颜炳罡穿着一件白色中山装,语气平和地解释书院由来。他是尼山圣源书院的执行院长,书院的十几名核心成员之一。另一个身份,是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的副院长。
2008年,尼山圣源书院在山东泗水县北东野村成立。发起者是十几个儒学研究者,来自北京、山东等地的高校。大家平时都是坐在书房里研究儒学。开会时,有人担心“秀才做事三年不成”。结果,书院的顺利出乎他们意料,“每个人都是实干家”。
接受采访前,颜炳罡刚从一个政府部门回来,“替书院要钱去了。”
当地政府投资建了校舍,但平时运转资金要自己筹集。
书院性质仍是“民办公助”,另一名核心成员的解释是不想和政府走得太近,“没有政府支持,这个是搞不起来的。但完全办成政府项目,就会走过场”。
2013年,书院开设了乡村儒学讲堂,面向周边村民授课。第一堂课,担心村民坚持不了,他们准备了脸盆、毛巾,发给能听完课的人。
上课之前,老师赵法生宣布,依照古代书院礼节,村民们先朝讲台上的孔子画像鞠四个躬,晚辈向长辈鞠两个躬。村民们还在台下窃笑。
北东野村支书庞德海发言,说到最后,“今天请赵老师给我们讲讲孔老二”,主讲老师赵法生赶紧纠正:“不要叫孔老二,要叫孔圣人。”
几乎所有中年以上的村民,都把孔子叫做“孔老二”。儒家文化的浸泽,在这里已经所剩不多。
北东野村已有两千多年历史。《山东考古录》记载,春秋时期,鲁季氏食邑于此,因位于鲁国东部山野之乡,故名东野邑。这里也是姓氏东野的起源地。光绪年间《邹县续志》记载,这里“东近沂泗多拙实”。
县志记载,尼山一带,历史上屡遭蝗灾、旱灾和兵火,历史上曾多次从山西等地移民。
对 文化破坏更严重的,是“文革”时期的“破四旧”运动。《中共曲阜地方史》记载,1967年春节前后,全县曾刮起扒坟、砍树、盗窃国家文物和地下财富的邪 风。1966年11月至12月,曲阜遭毁坏的文物达6000余件,包括17座塑像、20多块匾额、2700余册典籍和2000余块孔林墓碑。
“三里直河出宰相,六里直河出圣人”,对孔子的记忆,只残存了一些俗语。北东野村认为,能出孔圣人,因为村前有这条沂河。
历史传说难以掩饰现实的凋敝。北东野村交通不便,也没有矿产资源,在国家级贫困县泗水县亦属于经济落后地区。这是个典型的空心化北方农村。全村共有1100口人,约有200人在外打工,大多是青壮年。
“崇敬孔圣人”并列“不施毒化肥”
在乡村里推广儒学,80年前已经有过先例。1931年,梁漱溟等在山东邹平县成立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
与梁漱溟所做类似,在书院倡议下,北东野村也搞了个试验。草拟了一份《尼山乡规民约》,各家签字,选出“约长”,监督实施。
这个乡约一共9条,篇幅最长的,是第一条“孝亲”,花了整整一页。在“持戒”这一条,“崇敬孔圣人”和“不要施有毒化肥”并列。
“即使他不识字,看不懂,把这个事告诉他,对他们都是个触动。”书院副秘书长陈洪夫说。
村里的高音喇叭,除了广播国家政策,也开始播放孝道歌曲,比如《婆婆也是妈》、《丈夫你辛苦了》。墙上印了《弟子规》和《论语》的格言。
“给孔子鞠躬,应该是右手在前”,在村外放羊的老汉朱伯忠,纠正参观记者的姿势。他听了几次课,还在草拟的《尼山乡规民约》上签了字。
违反了乡约怎么办?他想了想:“村里治你。”
此前,公权力无法介入家庭道德领域,村里缺少道德裁判者。“大队的事我能管,家里的事,媳妇骂婆婆,我也没法管,”村支书庞德海说。因为效果不错,村里决定新建一个上课的教室,名“孔圣堂”。
传统乡村家庭伦理秩序,在逐渐回归。北东野村和婆婆吵架的媳妇确实变少了。“以前我还和婆婆闹乱子,现在已经不闹了,”一位中年妇女说,“现在不好意思了。”
“这里太荒芜了,种什么都能长”,一位义工解释变化的原因。
书院副秘书长陈洪夫认为,上课的效果,是强化了原有的家庭道德秩序。“农村不孝敬老人的现象,马列主义不容易改变,通过传统文化儒家文化能改变他。”
儒学下乡,乡村建设新路径?
北东野村的模式,已经引起了各方的关注。山东聊城、潍坊等地,已经有人开始复制这个乡村儒学模式。
2014年3月,泗水县开展“儒风孝道之乡”,计划在机关、学校开展“儒孝讲堂”活动,倡导诵读《论语》《弟子规》《孝经》等经典篇章。
自从一年前国家主席习近平来到泗水邻县的曲阜孔府考察后,曲阜的儒学热迅速升温。今年起,曲阜市开始推动“百姓儒学”工程,为下辖的405个村庄每村配备一名儒学讲师,并配套推行一村一座儒学书屋,一村一台儒学新剧,一家一箴儒学家训。
对于曲阜的“百姓儒学”工程,泗水县心态复杂。一位泗水县的干部私下评论:“那个是政治挂帅。”
对于颜炳罡而言,儒学热在升温的同时,也面临着一个关键转向,“应该从知识分子的儒学,转变为大众的儒学。”
“参与社会建设,激发民间活力,那么,儒家跟自由主义学者才可能有更多的交集,产生更多感兴趣的话题和领域。”中山大学教授吴重庆撰文讨论儒学下乡,呼吁“为了儒学不至于彻底沦为游魂,从事儒学知识传承的学者能不坐而论、起而行乎?”
但是,乡村建设的关注点,聚焦在家庭伦理道德领域,是一条可复制的乡村建设道路吗?
“对于农民来说,乡村建设,应该成立农民协会,提高他们的收入水平。”乡村建设者、中国社科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杨团说。
“我们不是改造整个乡村的政治经济结构,而是在现结构的基础上,对道德层面作出合理的改善。”书院副秘书长陈洪夫说。他认为现在对书院作出评价还为时过早。
改变这个孔子出生地的,还有资本的力量。2010年,尼山已经成为省级文化旅游度假区。而今,尼山南麓一座73米高的孔子像已经露出雏形。按照规划,这里要建成“国际文化旅居社区和生态农业耕读体验区”,总投资号称高达100亿元。
对于北东野村的村民来说,这已经是个无法想象的天文数字了。他们更关注的价钱,是村里地瓜的最新收购价:每斤0 .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