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0日,浙江美术馆中厅,观众在吴冠中的画像前留影。
吴冠中缺席了这场约定好的聚会。
11月20日,迄今为止规模最大的吴冠中作品展在浙江美术馆开幕,7家海内外公立美术馆收藏的350余件吴冠中作品首次集中亮相,涵盖了从1954年至2010年吴冠中大半生的艺术创作。其中,《休闲》等4幅绝笔画是首次在内地展出。此时,距吴冠中离世已有5个月。
“想我了,就来看我的画吧。”他曾经这样说。如今,这句话被写在横幅上,悬挂在浙江美术馆的入口。他抱着写生板的身影映在展墙上,仿佛从未离开。
就在吴冠中去世的那天晚上,他的长子吴可雨代表他到香港艺术馆又捐赠了5幅作品,其中4幅是他在2010年春节前后所作,如今成为绝笔。“这次可能真出不了院了。”他打电话给吴可雨,说家中还有几张画,让他捐给香港艺术馆。那时,“独立风骨——吴冠中捐赠展”正在香港举行,吴可雨推测,父亲是希望观众能早点看到他的新作。
在浙江美术馆一位工作人员看来,正是因为吴冠中的作品大多捐赠到公共美术馆,所以这次回顾展才能顺利举行。“以后如果现在这些艺术圈的大腕儿要做回顾展,就是他们想做,手上也没有作品了,都卖了,我们得向私人藏家去借作品,太难了。”
“我常跟我的孩子们讲,我的画不是个人遗产,钱、房子你们可以分掉,但是作品我要送给公共机构,让历史来检验。”吴冠中曾经这样说。
此次展览展出的,都是吴冠中历年捐给国内外公共美术馆的代表性作品。“很多人对吴冠中都不了解,大家只知道他的画价格高,而对他的艺术都不懂。我希望大家看了展览之后,可以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解他是一个怎么样的艺术家。”吴可雨说。
2003年,吴冠中因肝癌住院后,家人拆掉了他那间只有16平方米、由主卧室改造成的画室。“我们都觉得他到了生命最后的时刻了,想让他休息,不希望他再画了。但他是劝不住的,我们就把他的画室给拆了,把床搬回来。”吴可雨说。吴冠中出院后看到画室被拆了,也没说什么,一段时间后,病情稳定,他又要画画,这时就很生气,“画室怎么没有了”。吴可雨就把旁边作为餐厅的一部分隔开,给他做了个两米长1米宽的画板,上边钉上毡子,吴冠中的晚期作品,都是在这块简陋的小画板上诞生的。
“现在再看这些画,不单单是看这些表面的线条、颜色、墨是怎么样的,还看到了吴老。”香港艺术馆馆长司徒元杰说。“做了这么多艺术家的展览,只有做他的时候有这种感觉——这不是做一个展览,而是一个人。在香港,他的一张画可以拍卖几千万,他根本就不管。”
此次展览展出的创作时间最早的画作,是1954年吴冠中在清华大学任教时,带学生到五台山写生时所作。而他在巴黎时期的作品大部分在“文革”中被迫毁掉,如今已无迹可寻。在那个时代,包括他的老师林风眠在内,他们的作品被说成是“新派作品”,被批判为“黑画”,甚至一度失去作画的自由。
“他不后悔自己回国的选择,但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多的苦难和阻挠。”吴可雨说。“对于他来说,不能画画,人的后半辈子就废了。”
“他属于那种难以掩饰其个性的艺术家,社会文化要他们循规蹈矩的企图总是落空……在给既有文化秩序频频惹出麻烦的同时,也使艺坛显出活力,促进了艺术上的推陈出新。这种人物在人类历史上不断出现,只是在近半个世纪的中国才变得极其稀有。”评论家水天中曾这样说。
这位叛逆的画家,却很在乎“群众”的看法。他一直坚持画作要“群众点头,专家鼓掌”。此次展览第一天,就有超过1万人挤进展厅来看望他,浙江美术馆开馆以来第一次限流。空白的观众留言本当天就用掉了一半。“与您的擦身而过是我们的遗憾。”“吴冠中爷爷的每一幅画都有自己的意思,画得栩栩如生。”“说实话,我不怎么理解,但我觉得他画的不是‘画’,是感受、感情。”观众这样写道。
“他没有什么遗憾了。”吴可雨说,“作为一个艺术家,他追求的最大目标就是创新,能够在前人的基础上把作品推到一个高度。现在这个目的实现了。他的艺术追求得到社会的承认、人民的欣赏,现在他把作品捐出来,获得这么大的反响,这个目标也达到了。”
得知吴冠中去世的消息时,浙江美术馆馆长马峰辉正在新加坡机场,刚与新加坡国家美术馆商谈完展览作品外借的事。马峰辉至今还记得,2009年12月,他在吴冠中家中接受捐赠后,说过想做这个展览。吴冠中对他说:“我捐画跟办展览没有关系,我不会因为办展览而多捐画,也不会因为不办展览少捐画。”那次,他把挂在墙上的心爱之作——《眼》也一并捐出。这张创作于2009年的油画中,一只黑猫瞪着双蓝莹莹的眼睛。“他画动物很少,画猫就这一张。当时他跟我们讲:‘在这只猫的眼睛里,他已经看穿了一切’。”马峰辉说。
这个看穿一切的老人,却在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通过电话对他的老朋友袁运甫说:“我总是觉得我没有完成我最后的目标。”“他说,有些事情是要动大手术的,有些事情小病小医就解决了。大手术要有很多准备,有很多条件,在这点上,我们现在还很难统一标准。他也感觉到中国的艺术的发展还有相当艰巨的困难,需要努力。”在文化部为吴冠中举办的追思会上,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袁运甫这样回忆。
至今,吴冠中的妻子朱碧琴依然不知道丈夫已经离世。总是陪吴冠中一起写生的她,也曾对丈夫有所抱怨:“你不要命地画,画了也没人看,堆在家里面。”如今,朱碧琴因为患老年痴呆症,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过去的记忆几乎全没了,她唯一记得的就是丈夫画画的事情。“她每天晚上都问,你爸爸回来没有。因为以前他经常没画完就不来吃饭。我母亲有时候有幻觉,明明没有人,还去找、去叫。‘吃饭了吃饭了,你跑哪儿去了’,到各个房间找。早上醒来一看床上没人,还问我们:‘你爸爸这么早就走了?又去画画了?真是不要命了。’”吴可雨说。
在她的记忆里,吴冠中没有离开。
“吴冠中先生不孤独,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内心深处有他的同伴,还有他的学生们。”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说。2009年12月,许江等人曾到北京看望吴冠中,临别时,吴冠中把他的老师吴大羽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送给他们:“怀同样心愿者无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