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城纪胜》”“瓦舍众伎”记宋杂剧之散段时说:“在京师时,村人罕得入城,遂撰此端,多是借装为山东、河北村人以资笑。”《梦粱录》卷二十”妓乐”也有类似记载。这里的”村人”指杂扮所扮舞台角色,但进城农民逛勾栏看戏是平平常常的事。《西湖老人繁胜录》载:”喝涯词,只引子弟,听淘真,尽是村人。”洪迈《容斋随笔》卷二载,北宋开封府有个农民淳泽”尝入戏场观优”,回家途中遇桶匠而取桶戴在头上,模仿戏中的样子装扮刘备。杜仁杰《庄家不识勾栏》描写一位村民进城,”花了二百钱”入勾栏看戏的情景。
以上所举是汴京、临安和大都民间的戏剧观众。
至于其他城镇勾栏的戏剧观众,也散见于一些笔记、小说和剧本的记载和描写。《水浒传》第21回、第51回,就分别写到宋江的同房押司小张三”平昔只爱去三瓦两舍”、都头雷横和店小二”径到勾栏里来看”,“如今见在勾栏里,说唱诸宫调,每日那人山人海价看”。白秀英说唱话本《豫章城双渐赶苏卿》,说唱到故事情节重要关口,便拿起盘子向观众逐一讨赏,其父白玉乔道:”我儿且走一遭,看官都待赏你。”这是北宋山东郓城县勾栏的戏剧观众。《水浒传》第33回载:”这体己人相陪着闲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闲玩。那清风镇上也有几座小勾栏并茶房酒肆,自不必说得。当日宋江与这些人在小勾栏里闲看了一回。”这是北宋山东青州勾栏的戏剧观众。
《南宋志传》第14回大雪小雪在南京御勾栏演唱后,”台下子弟无不称赞。小雪持过红丝盘子,下台遍向众人索缠头钱,豪家、官家各争赏赐。”御勾栏,主要供宫廷教坊司专用,但也允许民间艺人用以商业性演出。这是南宋南京勾栏的戏剧观众。
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二十四载松江府勾栏倒塌压死42人,其中有”一僧人二道士”。北宋时期,宋廷对佛道二教采取保护、利用政策。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一些僧道结交皇室和贵族,生活养尊处优,过着骄奢淫逸的寄生生活。南宋时期,佛、道的传播达到鼎盛。《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五”寺观” “序”曰:”今浮屠、老氏之宫遍天下,而在钱塘为尤众。二氏之教莫盛于钱塘,而学浮屠者为尤众,合京城内外暨诸邑外,以百计者九,而羽士为庐,不能十一。”所以多数僧道俸禄优厚。无论从经济地位或是政治地位来看,他们属于上层社会无疑。但也有不少和尚、道士、尼姑,有以出卖绣作、字画为生的,其贫困则与下层市民无异。这是元代松江勾栏的戏剧观众。葛逻禄乃贤《河朔访古记》卷上载:”真定路之南门曰阳和……左右挟二瓦市,优肆娼门,酒炉茶灶,豪商大贾并集于此。”这是元代河北真定瓦舍勾栏的戏剧观众。《宦门子弟错立身》第四出:”(卜白)老身赵茜梅,如今年纪老大,只靠一女王金榜,作场为活。本是东平府人氏,如今将孩儿到河南府作场多日。今早挂了招子,不免叫出孩儿来,商量明日杂剧。孩儿过来。……(末上唱)[桂枝香]……婆婆且住,听说与:阵马挨楼满,不成误了看的。”这是元代河南洛阳勾栏的戏剧观众。
从以上所举勾栏观众的成分看,尽管以商人、官吏、军士为主要对象,但从”唤官身”——官府唤勾栏艺人为其服务来分析,经常光顾瓦舍勾栏的官吏,一般说来,多数是一些品级低微的小官;军士则多数是穿着军装的农民;文人中也多为布衣书生。因此,从总体上说,瓦舍勾栏观众的主要成分是城市平民。
如果说富商巨贾算不得平民的话,但与赵宋之前戏剧观众本质上不同,宋元瓦舍勾栏观众是以戏剧为消费之一的观众,他们花钱看戏,与勾栏戏班商业性演出是等价的商品交换,从这个意义上说,双方的商品意识、价值观念,都具有明显的平民文化特征。
《东京梦华录》卷二”东角楼街巷”载北宋汴京的瓦舍勾栏:”街南桑家瓦子,近北则中瓦,次瓦里,其中大小勾栏五十余座。内中瓦子、莲花棚、牡丹棚、里瓦子夜叉棚、象棚最大,可容数千人。”周密《武林旧事》卷六”瓦子勾栏”载南宋临安瓦舍有23处,《西湖老人繁胜录》说其中”惟北瓦大,有勾栏一十三座”。北宋的汴京,按中等规模勾栏可容千人计,由于商业性营业,50馀座勾栏恐怕不会闲置,如果它们同时营业,戏剧观众每天可达5万人次左右。
南宋的临安,按20处瓦舍计,每处瓦舍平均5座勾栏,如果同时营业,戏剧观众可达10万人次左右。
元代的瓦舍已经遍布全国各地,戏剧观众之多,简直无法估算、由于宋元时期瓦舍勾栏的戏剧演出是商业性营业,观众已由原来的看客身份变成了戏班的”上帝”,正如径入梁园棚勾栏”点戏”的观众钟离权对戏班班主蓝采和说:”我在这勾栏里坐了一日,你这早晚才来。宁可乐待于宾,不可宾待于乐。”即是说勾栏戏班演出什么剧目,不是由戏班决定,而是任观众挑选。夏庭芝《青楼集》载:小春宴,姓张氏。自武昌来浙西。天性聪慧,记性最高。勾栏中作场,常写其名目,贴于四周遭梁上,任看官选拣需索。《汉钟离度脱蓝采和》杂剧第一折也载,观众钟离权向戏班班主蓝采和(正末)点戏:”我特来看你做杂剧,你做一段甚么杂剧我看?(正末云)师父要做甚么杂剧?(钟云)但是你记的,数来我听。(正末云)我数几段师父听咱。(唱)[油葫芦]甚杂剧请恩官望着心爱的选。(钟云)你这句话敢忒自尊么?(正末唱)俺路歧每怎敢自尊,这的是才人书会新编。(钟云)既是才人编的,你说我听。(正末唱)我做一段于佑之金水题红怨,张忠泽玉女琵琶怨。(钟云)你做几段脱剥杂剧。(正末云)我试数几段脱剥杂剧。(唱)做一段老令公刀对刀,小尉迟鞭对鞭。或是三王定政临虎殿,(钟云)不要,别做一段。(正末唱)都不如诗酒丽春园。[天下乐]或是做雪拥蓝关马不前。”蓝采和一口气说出七个杂剧剧目,钟离权都不要,蓝采和只得承认自己”本事浅”,请求他“可怜”。
观众不仅有”点戏”的自由,还可以对演出水平的高下、质量的优劣直接进行评判。《张协状元》第二出:”(生唱)[烛影摇红]……一个若抹土搽灰,趋跄出没人皆喜。况兼满座尽明公,曾见从来底。此段新奇差异,更词源移宫换羽。大家雅静,人眼难瞒,与我分个伶利。” “人眼难瞒”是说本次演出水平的高下、质量的优劣,是瞒不过观众的眼睛的;”与我分个伶利”即请观众对本场演出作出评判。《水浒传》第《1回有这样的描写:”锣声响处,那白秀英早上戏台,参拜四方,拈起锣棒,如撒豆般点动。拍下一声界方,念出四句七言诗道: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羸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雷横听了,喝声采。那白秀英道:今天秀英牌上明写着这场话本,是一段风流蕴藉的格范,唤做《豫章城双渐赶苏卿》’。说了开话又唱,唱了又说,合棚价众人喝采不绝。”《南宋志传》第14回载大雪小雪在南京御勾栏演唱:”大雪先唱一曲,名[浪淘沙]……小雪继唱一曲,名[蝶恋花]……大、小雪唱罢新词,台下子弟无不称赞。”演出精彩,博得阵阵喝采和称赞。高安道《嗓淡行院》写一个路歧戏班,演员长相古怪,化妆丑陋,演技拙劣,伴奏跑调,砌末邋遢,行头猥琐,结果遭到观众的惩罚:”凹了也难收救。四边厢土糁,八下里砖颩。”观众向戏台撒泥土、丢砖头;演出中途观众一哄而散:”棚上下把郎君溜”。关于观众对演出优劣的评判的论述最全面者要算元代胡祗了,他在《优伶赵文益诗序》中说:“有字文益者,颇喜读知古今,趋承士君子。故于所业,耻踪尘烂,以新巧而易拙,出于众人之不意,世俗之所未尝见闻者。一时观听者,多爱悦焉。……优伶,贱艺也。谈谐一不中节,阖座皆为之抚掌而嗤笑之,屡不中则不往观焉。”说优秀优伶赵文益颇具文化底蕴,所演节目能以”新巧”取胜,深受观众”爱悦”;演技拙劣的优伶,五音不全,被观众喝倒采而遭嗤笑,而说唱每每跑调,观众干脆不去观看。
勾栏里设有三等不同档次的观众席:神楼、腰棚和普通座位。《水浒传》第51回载,都头雷横入到勾栏,”便去青龙头上第一位坐了。看戏台上,却做笑乐院本。”《汉钟离度脱蓝采和》杂剧第一折:”(钟离上云)贫道按落云头,直至下方梁园棚内勾栏里走一遭,可早来到也。(做见乐床坐科,净云)这个先生,你去那神楼上或腰棚上看去,这里是妇人做排场的,不是你坐处。”《庄家不识勾栏》描写一位农民进城花了”二百钱”入勾栏看戏,”入得门上个木坡,见层层叠叠团坐,抬头觑是个钟楼模样。”这里”层层叠叠团坐”即三等普通座位,”钟楼模样”即一等神楼雅座,由于戏剧的商品化,观众入席看戏,不再按身份地位排座次了,而是按票价入座,如这位农民买的就是腰棚二等座位。它说明在民间勾栏看戏,在商业性演出面前,观众无论贵贱,人人平等。
没有观众就没有戏剧。大量涌现的观众,他们的审美趣味和不断增长的文化需求,促使瓦舍勾栏戏剧演出的商业性竞争,决定着民间戏班的生存(成为他们的衣食父母),推动我国戏剧的发展和成熟,是宋元戏剧繁荣的重要原因与显著标志之一。具有文化意义的是,宋元时期的戏剧观众,已由宋前以上层社会为主要对象,走向全民化、平民化。从此,广大市井平民成为戏剧文化娱乐的主体。这是宋前剧坛不能与之同日而语的。戏剧如果只是少数上层社会享乐的专利品,不管如何热闹,绝对算不上繁荣;戏剧只有回到民间,成为占绝大多数的普通百姓喜闻乐见的娱乐形式,才真正称得上繁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