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道”在变,“人”也在变
赵树理再次把“时间”作为《邪不压正》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变量”。前面是“二十七天”,三九二十七,也是“三”的倍数;现在则变成“三年”。相对千百年来不变的中国农村,无论是“二十七天”还是“三年”,其实都是很短的一瞬间,但如今为什么可以成为重要的时间变量?因为当时的中国社会——特别是农村社会——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种变化深刻地决定了并改变着小宝、软英和聚财等等这些普通农民的命运。不过,农民是否自觉地意识到社会正在发生这样的变化呢?更不用说他们能否将这种变化与自己命运的改变联系起来?在这一点上,可以看到王聚财和她女儿软英的区别:王聚财总是怀疑这个世道是不是真变了?譬如说日本人退去四个月,退出二十里,日本人会不会在回来?他认为这个世道确实在变,但是不是真的变了他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而软英认为,先不要去考虑世道是不是真的变了,而是认为既然世道在变了,那么随着今天的变化,一定会发生更大的变化。二十七天都可以发生那么大的变化,为什么三年就不能发生更大的变化呢?
表面上看,两代人的看法当然有很大的冲突,不过,更根本的分歧是对变化的不同理解之间的冲突。可是,时间不等人,第三个章就叫“想再‘看看’也不能”。时间突然加快了:“这三年中间果然有些大变化——几次查减且不讲,第一个大变化第二年秋天日本投降了;第二个大变化是第三年冬天又来了一次土地改革运动,要实行填平补齐。第一个大变化,因为聚财听说蒋介石要打八路,还想‘看看再说’,软英的事还没有动;第二个大变化,因为有些别的原因,弄得坚持想‘看看’也不能了。”第二个变化也就是到了1946年10月,10月发生了的情况和“填平补齐”有直接联系,也和“土地改革”有很大关系。由于国共合作共同抗战的原因,共产党在农村原来采取的是“减租减息”,“减租减息”没有完全打倒地主,很多穷人也没有真正翻身。像地主刘忠还有一处院子、四十多亩出租地和二十多亩自种地,而老拐这样的穷人则跟讨饭差不多。“填平补齐”就是要进一步“均贫富”,让经过“减租减息”的地主把土地交出一部分,将贫富之间的差距进一步缩小。但是,这个要求到了下河村, 却带来了这样的结果:“元孩说:‘区上的会大家都参加过了。那个会叫咱们回来挤封建,帮助没有翻透身的人继续翻身。’”但问题在于“封建尾巴总共五六个,又差不多都是清算过几次的,可是窟窿就有四五十个,那怎么能填起来?”小宝说:“平是平不了的,不过也不算很少!这五六户人家一共也有三顷多地啦!五七三百五,一户还可以分七亩地!没听区委说‘不能绝对平,叫大家都有地种就是了!’”又有人说:“光补地啦?不补房子?不补浮财?”又有人说:“光补窟窿啦?咱们就不用再分点?”本来“填平补齐”就是为了避免两极分化,可是事情一到这就变了味了,因为某些积极分子如小旦、小昌之类,是为了在清算地主的过程中多分好处,所以他们会觉得这次“填平补齐”又是一次分好处的机会,而不是要给那些受穷的、没有翻透身的人进一步翻身。如此一来,积极分子光顾考虑自己的利益了,只有小宝表示异议:我们让大家有地种就可以了,不是真正的拉平。但马上有人就接着小宝的话说: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再分点?我们是积极分子,要靠我们来挤地主的土地和浮财,如果挤不出来,你们这些人又分什么!你们光拿胜利的成果,我们有什么动力来干这些事?赵树理在这里非常尖锐地揭示出农村变革中极其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广大群众与干部和积极分子之间矛盾。积极分子往往这样认为,既然要靠我们来挤地主的土地和浮财,当然要从其中拿好处。这时小旦之类就跳得最高,说不拿好处怎么行呢?
当时无论是“填平补齐”还是“土地改革”,一个重要依据就是看有没有“剥削”,第一看是不是把土地租给别人种,第二看家里面有没有雇佣长工?如果没有剥削就不该分地。像王聚财家虽然有一些地,但这些地是自己开荒得来的,包括自种地也是靠自己的劳力,没有雇用别人。按照共产党的土改政策,这样的地不应该分。可是,为了让大家有浮财有土地可以分,让更多的人挤出来钱和地来,最终的结果是上河村的干部把王聚财等人也列入“封建”,视为要清算的对象。元孩虽然发现问题,“见他们这些人只注意东西不讲道理”,但小昌说:“我看不用等!羊毛出在羊身上,下河的窟窿只能下河填,高工作员也给咱带不来一亩地!”于是,那些不该清算的人也要拿来重新清算,那些老老实实种地的庄稼人也要把土地和财物交出来。正是这股“清算”风波,再一次把软英卷入到风口浪尖上。小昌作为农会主任,他不但要清算那些不该清算的农民,还借此机会派小旦为自己十四岁的儿子小贵向软英提亲。
《邪不压正》和一般写“土改”的小说选的视角不太一样,譬如周立波的长篇小说《暴风骤雨》描写土改,关注的是地主阶级与贫雇农之间的阶级矛盾,这一矛盾集中表现在大地主韩老六和最穷的农民“赵光腚”之间的冲突上。这是一般“土改小说”常常采用的叙述模式,但赵树理没有选择这个更便于描写斗争和冲突的叙述模式,《邪不压正》中虽然有大地主刘锡元,也有贫雇农元孩和小昌,但整个叙述是从王聚财这个“中农”的视角展开的。 王聚财首先受到刘锡元的逼迫,仗势欺人来提亲;等刘锡元倒台之后,本来是翻身做主人的穷人小昌,做了农会主任之后,他反过来又派小旦来提亲。小昌与刘锡元原本是对头,“减租减息”时就是依靠小昌、元孩才最终打倒了刘锡元。但小昌和刘锡元都利用了原来的狗腿子小旦来压迫王聚财,要软英嫁给刘忠,或嫁给小贵。这种同构关系揭示出改变中国农村社会结构的艰巨性、长期性和复杂性。实际的情况并不是那么正邪分明,打倒地主就万事大吉了。赵树理要揭示出这种现象背后更深刻的危机,不过他也意识到小昌并不是刘锡元,聚财不是以前的聚财,软英更不是以前的软英了。因为世道变了,人也在变。
不过,赵树理没有把这种潜移默化的变化归结于抽象的、外来的力量,如工作队的高工作员,或是工作团的团长——他甚至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人物——共产党、八路军,包括区委和工作队,这些对农民来说,都是一种抽象的、外来的力量,关键在于这种抽象的力量是否能够具体地对“人心”进行改造? 当小昌通过小旦再次向王聚财家逼婚时,王聚财已经不是原来的王聚财了,特别是软英更不是原来的软英了。赵树理既要写出他们的变化,同时更要显示出是什么力量带来了这种变化:“软英这好似后,已经是二十岁的大闺女了,遇事已经有点拿得稳了”,她不仅仅是长大了,而且还渐渐了解这个外面正在改变着的世界,“想来想去,一下想到小贵才十四岁,她马上得了个主意。她想:‘听小宝说男人十七岁以上才能定婚(晋冀鲁豫当时的规定),小昌是干部,一定不敢叫他那十四岁的孩子到区上登记。’”当年刘锡元来逼亲时,根本没有“登记”这一套说法,大家可以想一想,“登记”这一套规定是怎么来的?“今天打发小旦来说,也只是个私事,从下了也不过跟别家那些父母主婚一样,写个贴。我就许下了他,等斗争过后,到他要娶的时候,我说没有那事,他见不得官,就是见了官,我说那是他强迫我爹许的,我自己不愿意,他也没有办法。”之前的软英只会和小宝两人流眼泪,算日子,但现在她却有了主意。同样可以想一想她为什么有了主意?她的主意是从哪里来的?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个变化,虽然小旦、小昌逼着软英嫁给小贵,还把王聚财也给清算了,聚财只好把家里的十五亩好地和刘家给他们的彩礼交出来了,才算过了这一关。这个事情发生在1946年,但过了一年,政府公布了《土地法大纲》,真正的“土改”开始了。村里来了土改工作团。王聚财“摸不着底,只说是又要斗争他,就又加了病——除了肚疼以外,常半夜半夜睡不着觉,十来天就没有起床。赶到划过阶级,把他划成中农,整党的时候干部们又明明白白说是斗错了他,他的病又一天一天好起来。赶到腊月实行抽补时候又赔补了他十亩好地,他就又好得和平常差不多了。”1946年开始的晋绥地区的土地改革确实走了一段“过激化”的弯路,不仅斗了中农,而且把地主也扫地出门。地主当然应该在政治上和经济上斗倒,但斗倒之后还是要让他们自食其力地生活下去。所以,要改正土改中某些“过激化”的做法。而要改正“过激化”,必然要清算其中起坏作用的干部。 像小旦这样的人物,“工作团一来,人家又跑去当积极分子,还给干部提了好多意见,后来工作团打听清楚他是个什么人之后,才没叫他参加贫农小组。照他给干部们提的那些意见,把干部说得比刘锡元还坏啦!”聚财低低地说:“像小昌那些干部吧,也就跟刘锡元差不多,只是小旦说不起人家,他比人家坏得多,不加上他,小昌还许没有那么坏!”安发说:“像小昌那样,干部里边还没有几个。不过就小昌也跟刘锡元不一样。刘锡元那天生是穷人的对头,小昌却也给穷人们办过些好事,像打倒刘锡元,像填平补齐,他都实实在在出过力的,只是权大了就又蛮干起来。小旦提那意见还不只是说谁好谁坏,他说‘……一个好的也没有,都是一窝子坏蛋,谁也贪污得不少,不一齐扣起来让群众一个一个追,他们是不会吐出来的!’”小旦在“干部洗脸”的过程中,又要转过头来斗这些干部,他全盘否定“新力量”带来的变化,所以很容易见风使舵,否定一切。
工作团自然不能“否定一切”,只是纠正了某些“过激”的做法。所有这些变化,都是通过王聚财的眼光呈现出来的。正是因为看到了这些,王聚财才说出了心里话:“我活了五十四岁了,才算见行动说过这么一回老实话!这真是一个说理的地方!”要真成为一个可以让农民“说理的地方”,关键在于土改不能简单地依靠某些积极分子。而是要依靠更广大的人民群众。这也就是当时赵树理强调的:“今后执行土地法,要靠土地法上规定的合法执行人(贫农团,农会,农代会)来执行,不能再靠那些坏干部做。” 解决了下河村的“问题”,“散会以后,二姨挤到工作团的组长跟前说:‘组长!我是上河人!你们这工作团不能请到我们上河工作工作?’组长说:‘明年正月就要去!’”为什么要到上河村去,前面已经交代了,上河村的“填平补齐”同样有“过激化”的倾向,二姨把自己家的驴卖了,把做种的花生也吃了,因为害怕清算他们家。《邪不压正》描写新的力量介入农村,是从“上河”到“下河”,又从“下河”到“上河”,农村的变革刚刚开始,还要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