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贝尔奖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
5月下旬,诺贝尔奖文学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第一次访华。十天中,他游历了北京、绍兴、杭州、上海四个城市。9年前,土耳其也发生了地震。接受本报专访时,他回忆道:“地震时,我在桌子底下摞了几叠百科全书,当中留了个空间。如果发生地震,我就躲进去。我完全了解人们在灾难中的焦虑无助、悲观。那么多人死去,自己却无能为力。他们死了,而我还活着,这让我很有负罪感。”
5月28日22点,阵雨之后的绍兴,空气新鲜。帕慕克绕着绍兴酒店走了大半圈。此时,没有演讲、采访、签名。帕慕克放慢了脚步,轻柔地踩着地,看起来,没什么力道。同行的中国社科院研究员许金龙说,从帕慕克抵华以来,这种清静很难得。
7天前,帕慕克和女友、2006年布克奖得主基兰·德赛抵达北京。这是帕慕克第一次来到中国内地。
应中国社科院外文所的邀请,帕慕克在北京、绍兴、上海进行为期十天的访问。自帕慕克2006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起,出版其中文版小说的世纪文景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就想方设法欲邀请他来华。2007年3月、8月,坊间数次传出帕慕克即将到访中国的消息。但因为帕慕克受到土耳其国内极端民族分子的死亡威胁,流亡国外,导致计划全部泡汤。今年3月,一场以帕慕克为头号暗杀对象的密谋被破获,参与密谋行刺有13人,其中3人被警方逮捕,现已开庭审理。帕慕克说,为了保护他,他家直到现在还有警察站岗,“在土耳其等一些高压政策的国家里,敢说真话的作家肯定会受到生命威胁。但作为普通人,我希望有生活的权利,我不怕,我只想写作,写出自己的想法。”
如今,帕慕克一年有四个月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上课。他说教书权当旅游,日子先这样凑合着过。
刚到中国,在表达完对四川地震灾区的同情后,帕慕克就急不可待地说:“在北京这几天,如果时间允许,我想参观博物馆,特别想看中国的传统绘画,我是中国绘画的fans。相对西方绘画来说,中国绘画是另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
5月26日晚,在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对帕慕克的私人宴请上,有学者对他说,你了解细密画,但不了解中国绘画。帕慕克回答,此次中国行,就是来补课的。他几次对铁凝说,会把中国元素融入自己的作品里。
“我喜欢旅行,旅行总能给我各种各样的想法”,正如以往每次为写作去各地搜集素材一样,帕慕克的中国行也是有备而来。
缺席自己作品的研讨会
到中国下了飞机,帕慕克对他的中国之行的陪同许金龙说:“我就是一个大孩子。”
5月24日中午,帕慕克在北大附中四楼学生食堂里吃饭。饭前,帕慕克和食堂大厨学包饺子。
世纪文景文化传播有限公司两次为帕慕克设宴,一次在宫廷菜馆仿膳,一次在茉莉餐厅。帕慕克好奇于老北京点心“驴打滚”如何滚起来。见到好吃的点心,他动手就拿。
姚映然是《我的名字叫红》中文版责任编辑。以前读帕慕克的作品,姚映然觉得他是一个羞涩的人。但见面后的感觉完全不同,“他是一个敏感的人。他写作精准,思辨逻辑力强,很有控制力,但对日常生活特别感性,一发现喜欢的东西,就会特别开心,像小孩一样。如果反感,就会一下子消沉,转身就走。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帕慕克满头花白头发,笑起来,一脸狡黠。他平时不喜欢应酬,也不爱出席派对,甚至没什么朋友。以正常成年人的标准看,他不世故不圆滑,开心与否全在脸上。有朋友说帕慕克“奇妙地结合了文学天才的智慧、孩子气的天真幼稚”。
5月23日,为期一天的帕慕克作品学术研讨会在中国社科院举行。当年大江健三郎访华时,其作品研讨会也在这里举行。
帕慕克和大江是朋友。但是,帕慕克在研讨会上的表现和大江健三郎完全不同。研讨会开始前,帕慕克就自己的写作经验做了20分钟发言。讲话结束前,他出人意料地说:“对我的作品有很多不同的解读。我的作品里也有非常丰富的材料可以让大家进行不同的解读。每当我听到不同的解读时,我都觉得这些解读者在阅读我的思想,而这些思想是我想隐藏起来的。所以当面听大家的解读,对我来说,有点困难。”说完,帕慕克便离席而去。与会专家学者面面相觑。研讨会在帕慕克的缺席中进行,下午3点就提前结束。
有学者指责帕慕克“无礼”、“随便”。人们拿他和当年的大江健三郎相比,“大江毕竟是苦孩子出身,随和”。
也有学者为帕慕克辩解。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副所长陆建德说:“帕慕克本来就不想参加研讨会,我们尊重他的决定。钱钟书也不喜欢参加研讨,吃鸡蛋没必要认识下鸡蛋的母鸡。”副研究员侯玮红猜测,帕慕克的离席是“因为害羞”。
在世界范围,帕慕克几乎不出席自己的作品研讨会。在去年6月由土耳其文化和旅游部举办的首届文学国际研讨会上,两天的会议中安排了半天讨论帕慕克的作品。帕慕克也没有出席。
在北京,帕慕克客气地说,“出席研讨会,我虽然不觉得尴尬,但觉得怪怪的。如果35年前,有人告诉我,在中国举办一个关于我的作品的研讨会,我会觉得那是做梦。我并不想因为自己而打破这个神话。事实上,大家今天如果没有发现我在场,可能会更好。”
从研讨会上出来后,帕慕克带着德赛逛北京,并且谢绝了外文所在崇文门烤鸭店的宴请。为了尽情游览,他不吃中饭,还对催促他的工作人员抱怨。
帕慕克游览颐和园时,不巧,排云殿不对外开放。此地是慈禧举办60岁大寿之处。帕慕克于心不甘,隔着窗户,一边说“我恨你”,一边沿长廊绕大殿,从窗户外往里看。“他那个爱啊,看了很久不肯走,”许金龙说,“眼看在新浪网直播专访的时间就要到了,只好拉他走。他非常不愿意,嘟着嘴。到了新浪楼下,他说,需要一杯咖啡把脸色转过来,不能用这个脸色去面对中国网民。”
帕慕克喜欢拍照,走到哪里拍到哪里。
书呆子作家逛北京
25日晚,帕慕克和女友德赛在一间淡黄色小楼的露天阳台上,吹着晚风,看不远处的阳台上北京人进进出出。这是一个英国女人改造的北京有名的微型图书馆“Book Worm”(书虫)。露台上,帕慕克又举起了他那个蓝黑色的数码相机。他喜欢自拍,走到哪里拍到哪里,而且技术很好,常常拿给德赛炫耀。
帕慕克听姚映然说,在琉璃厂可以买到画作,就要求去琉璃厂。他在琉璃厂买了一大堆书。帕慕克和德赛都是爱书之人。德赛在西单买了英语版的鲁迅作品,鲁迅是帕慕克喜欢的中国作家之一。1960年代后期,鲁迅的作品被翻译成土耳其语出版。帕慕克十几岁时,就读过《呐喊》。帕慕克说,在土耳其没有很好的图书馆,所以他一生都在买书。“我是一个买书人,还是一个复印书的人,这有点可笑。我在家里有16000册书。”
22日,帕慕克欣赏了故宫中部分不对外展览的藏品。在专家的讲解下,帕慕克了解了南北派画法,他看得很慢。25日,游览雍和宫和孔庙时,他为了多看,宁可不吃中饭,下午饿着肚子签售图片。除了社科院安排的八达岭长城等游览项目外,帕慕克还提出要看看恭王府。他坐在人力三轮车上,穿梭于后海熙攘的游客中。
帕慕克对北京如此的着迷,也许是他又在为写作“做调查”。
每次写作前,帕慕克都会做大量调查。他说作家分为两种,一种完全依赖于个人经验,另一种会做些调查研究。“我当然是第二类作家,很明显,我是一个有点书呆子气的作家,愿意为了写作进行哲学、人类学的调查研究,比如阅读、拍照、摄像等。虽然90%的考察结果,并不会用在小说中,但是我仍然进行这样的调查。调查让我熟悉创作主题,不会对那些地方陌生。”
2000年,帕慕克开始为第7本小说《雪》准备。小说的主人公“卡”在法兰克福度过了人生的最后15年。为了真实地描写“卡”的生活,帕慕克去了法兰克福。在书里,每天清晨,“卡”从家出发,去市立图书馆,图书馆是卡度过大部分时间的地方。现实中,帕慕克和当地导游一起体验这段路程,他们穿过车站前的广场,沿着大街,经过性用品商店、土耳其杂货店、肉店以及一些土耳其烤肉店。他们还去了“卡”买大衣的百货商场,那件大衣“卡”穿了那么多年,给了他许多安慰。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做了很多冗长、看起来不必要的笔记。就像一个初写小说的人,我会为每一处细节而痛苦,会问自己:1980年代的电车真的是这样开过街道吗?”
对“卡”的另一个活动地点“卡尔斯”——土耳其东北部小城,帕慕克也作了同样的调查。他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一个又一个商店地摸索卡尔斯;他和失业者聊天——他们终日在咖啡馆度过,而且没有任何找到另一份工作的希望;他和大学预科生聊天,和穿便衣警察聊天,无论他走到哪里,那些警察都跟着他;他和报纸的出版发行人聊天——他们的报纸发行量从来没有超过250份。
后来,这些素材写进了《雪》。那些警察和帕慕克也成了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