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不了穆藕初
最后我要谈谈穆藕初。穆先生是给伲传字辈艺术生命的人,没有俚就没有昆剧传习所,没有传习所就没有伲传字辈。俚是上海的棉纱大王,开了一家棉纱厂,一家华商纱布交易所(地址在今天的上海自然博物馆),事业做得蛮大。喜欢昆剧,拜俞粟庐为师。俚为了培养昆剧演员,不使昆剧失传,出钱办了昆剧传习所。后来伲实习帮唱时期,俚的企业受日本人的打击,渐渐败落下来。中央政府要俚去做官,临走前将伲交给俚学生张某良、杨习贤,又叮嘱俞振飞照颇。1927年,大东烟草公司老板严惠宇、陶希泉出钱成立“新乐府”昆班,换了主人,从此穆藕初再也不过问伲的事,伲失去了恩人,都有点舍不得,之后伲与严惠宇发生矛盾,又想起穆藕初:“穆先生一定不会这样对待伲。”有一天我见到穆先生,我对俚说:“我要读书,也要读到大学毕业。”穆反问我:“读书怎么样?大学毕业了又怎么样?”我回答说:“读书大学毕业后可以做官,做生意。”穆又问:“做官又怎样?”我说:“地位高,钞票多,不受人欺负。”穆说:“现在社会谁也说不清楚,不读书也可做官,读了书未必能做官,有的人做官发财,有的人做官不一定发财。这里边有许多复杂的原因,一时很难讲清楚。我儿子大学毕业,出国留学归来,学问不算错,也没有做官。”俚劝我:“勿要将眼光放在做官上。行行出状元,戏演好了也会出人头地的。梅兰芳、程砚秋,伊拉唱戏唱出了名,全国人民都知道。侬天赋不错,还是安心唱戏吧。”听了俚的话,我心服口服,一辈子唱昆剧,几十年如一日,没有改过行,这是穆先生的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的缘故。穆先生於抗日战争时期去重庆,伲当时也十分悲痛。
教戏的老师们
传习所当时请教戏老师,主要由沈月泉负责,所请的几位老师,几乎都是沈家人。沈斌泉老师是他的弟弟,许彩金是他的内侄,高步云是他的弟子。后来许、高因故离去、才由沈家以外的人担任。一些有才华的“全福班”艺人,因为不是沈家的人,沈月泉就是不请。沈锡卿(金钧),“全福班”著名老生,俚的技艺远远超过了教过俚戏的老师李桂泉。吴义生未去之前,所里缺少老生行的老师,有人说,为啥不请沈锡卿到传习所来?沈月泉信不过沈锡卿,尽管他们是同姓。锡卿本人是愿意进传习所的,俚说:“俚笃请我就去,不请我自巳凑上去,阿要自讨没趣。”沈月泉最终没有请他。吴义生说:“应该请俚到所里来,锡卿的老生是没有人可代替的。”后来沈锡卿到京班教正字辈演员,京剧名小生叶盛兰赞扬沈的技艺。
有一个唱大花脸的,叫尤顺庆,名净张茂松的徒弟,是清末苏州仅存的净角演员。能戏颇多,没有家室,有嗜好(鸦片),死时没有子女送葬,葬在梨园公所,很可惜。沈月泉叫沈斌泉兼教净角戏,斌泉是工副,丑的,净角戏是“三脚猫”,根本无法与尤顺庆比。当时如果沈月泉把尤请到传习所来,每月给他叁拾圆,尤非但不会死,并且还能培养出几个响当当的净角演员,即是没有大明星,也可以传下几折由他教的大花脸戏来。传字辈中没有好的净角演员,也影响到建国后江浙沪一带的中青年演员,在几个昆剧团中,最弱的是净角行当。
沈斌泉只会教(刀会)、(训子)等少数几出大花脸戏,后来看看不行,在伲帮唱时期,穆藕初请陆寿卿先生来教,陆寿卿是晚清继姜善珍后最负盛名的副丑艺人,俚兼演净角戏,特别是白面尤见功力。传字辈中的白面戏,基本上是陆教的,如《义侠记》何九、《一文钱》罗和、《翡翠园》麻参军等。俚教的净角戏,要此沈斌泉强得多。陆腹笥很宽,演技炉火纯青,酷肖神似。连梅兰芳也十分欣赏他。沈斌泉虽然技艺不如陆寿卿,因为他是沈月泉的弟弟,成为传习所老师。而陆寿卿因与沈月泉关糸不大好,遭到排斥。
许彩金在传习所教旦角戏,俚走后由尤彩云接教,沈月泉也教过。其实旦角戏首屈一指的当时要算施桂林先生,桂林是传镇的父亲,因为俚不是沈家人,沈月泉不肯请他来所中教戏。后来俚在邦唱时期,穆藕初请俚来,教朱传茗、张传芳等旦角演员,传下不少东西。施桂林老师各种旦角都能演,五旦、六旦、作旦、门门精通。施在《大劈棺》(《蝴蝶梦》)中演田氐,从台上翻下来倒僵尸是绝技,现在己经没有人会做了。《蝴蝶梦》,沈家不肯教,有一出戏今天失传,叫《别巾》,这是沈斌泉的拿手戏,相当可惜。《蝴蝶梦》后来由陆老师教,但没有(别巾)这出戏。
如果没有陆寿卿、施桂林等人来所教戏,传字辈在后来的“新乐府”、“仙霓社”阶段,不会有那么多的戏上演。陆、施不仅教伲戏,还与伲一起登台演出。我与陆老师合作演出《连环记》,陆饰董卓,我饰王允;《刁刘氏》(《南楼传》)陆饰绍兴师爷,我饰刁南楼,这两个戏都是在笑舞台公演的,从舞台实践中,又学到不少东西。陆老师身上的戏相当多,跟他演戏是种享受。昆剧传习所帮唱(实习)阶段,由於学员学到的戏不够用,才将陆寿卿、施桂林等人请来教戏,伲总算有机会跟他们学了不少东西。说到陆寿卿老师,他的一身坎坷艰难,至今我仍十分想念俚。有一次,伲在大世界唱戏,听说陆老师去世,大家都感到悲痛万分。陆是住在桃源路朝南的一条弄堂里的,俚是上海伶界联合会委员,京剧演员郝德全住在他隔璧。陆於民国十八年(1929)8月15日过世的,当时家里没有人,郝见状告诉刘斌昆,刘是京剧名丑,他虽然没有正式拜陆为师,但他从陆身上学到不少戏,刘对陆是非常尊敬的。他闻讯后边流泪,边向伶界联合会报告,伶界联合会马上派人到陆的住处处理后事,将其遗体埋葬在梨园公墓内。陆老师虽然有超众的艺术,但一身清贫,没有什么积蓄,死时十分凄惨。
陆老师有个儿子,叫福坤,也命运不济,得病暴死。1937年上半年,我趁演出空暇时间,去海潮寺沈衡逸家教曲,不久在浦乐同乡会的四姐妹跳舞厅(可作剧场)演出,日夜场。一天日戏演毕,福坤与沈笑春(沈传芷的阿侄)两人做捡场,打扫舞台,笑春在入相处扫地,福坤在出将处收拾,突然福坤脑溢血倒地,被人抱到后台,打电话叫救护车,车子还没来,人己断气。俚刚结婚,妻子身怀遗腹子,哭得死去活来。平声曲社曲友凑钱为福坤办了丧事。
陆还有一个女婿,叫徐金虎,唱旦角,清未民初也有名声,常与陆搭档演戏。《呆中福》,徐扮葛巧云,陆扮刁嚣。梅兰芳因陆演技出众,要陆参加梅剧团,陆说我可以跟奈去北平,但要与女婿徐金虎一起去,梅因本人演旦角,戏路与徐冲突,没有同意,陆也因此没有参加梅剧团,可见他与徐的感情。徐在上海教曲友。他嗜好鸦片,一次烟瘾发作,倒毙在云南路仁济堂(中央大戏院对门)的门口,鞋子给瘪三剥去,收尸时赤脚。我得到消息马上赶去,尸体被善堂收尸车运走。一生命运不济,最后命丧黄泉无钱殡葬,与今天演员相比有天壤之别。
还有一个“全福班”旦角艺人叫丁兰荪,俚的技艺也不错。此人瘦瘦长长,也在上海当拍先度日。丁教过陈小田,小田的父亲叫陈道安,是上海曲坛著名曲友。小田的旦角戏都是丁教的,伲传字辈中朱传茗、华传苹演出的《思凡》也由丁教授。丁兰荪的艺术比尤彩云好,能戏也多。但因沈家的原因,他未能教传字辈更多的戏。抗日战争时期,也因吃鸦片而丧命。死时善堂收尸车来运遗体,因丁身长,将脚弯起来塞进车内。
苏州梨园公所有个称柴根的老外艺人,水平一般,伲在东方书场演出时,俚与施桂林、沈盘生来过,每次来伲总是招待吃饭,请俚笃谈谈演戏的经验。柴根死时白蚤附了一身,惨不忍赌。
几位乐师
“全福班”中还有几个乐师,到伲传习所来工作过:阿五,陆寿卿的兄弟,打鼓,打小锣;阿顺,也是打小锣的。这三个人也是没有家室,没有房子,光棍一辈子。打鼓阿五与打锣痴仁搭挡,配合十分密切,水平也相当高,不仅伲演出的剧目都能敲击,并且能演奏各种动物声音,没有人继承下来。在福安公司做时,因缺少笛师,请赵金虎吹笛,俚也是堂名出身,曾拜蔡菊生为师,吹打皆精,水平不在蔡之下。一个人在上海,也有鸦片嗜好。俚后来又跟伲至东方书场演出。
蔡菊生(传锐)是苏州塘口鸿声里人,《昆剧传习所始末》说俚是黄棣人是错误的,又说俚从乡下出来就会吹笛,也是勿对格。俚从塘口出来,进小堂明学堂明,俚进的是“金玉堂”,在临顿路石挥桥,就是史传瑜父亲开的。蔡在小堂明中学会吹笛,并且吹得蛮有水平。俚从小堂明出来进传习所,原来想当演员,因为年龄大,不宜再学戏,让俚吹笛,并帮助尤彩云教戏。蔡很用功,会吹的戏很多,所以俚的地位比较特殊,既是学员,又是老师。后来在苏州大瘟疫中生病去世、也不是像王传蕖说的生肺病。
蔡原来在小堂明中学过老生,到传习所还想学老生,所以起艺名叫传锐,传锐原是沈月泉大公子南生的艺名,俚去世后,这个艺名就给了蔡菊生,但蔡最终没有做成老生演员,而成为笛师。蔡比我大两岁。俚离开传习所后,来所的笛师有赵金虎和蒋耕生,蒋解放后是上海戏曲学校教音乐的教师。
许伯遒也帮伲传字辈吹过笛,伲是许传姬的堂兄弟,人样样好,就是有点糊涂。一次许伯遒、朱传茗与我一起在饭店吃酒,吃到差不多时,传茗问俚;“许兄,那亨,阿要再喊一只菜?”许瓮声瓮气回答;“好格”传茗又问;“阿要再来点酒?”俚乃是这个腔调回答;“好格”。俚酒量好,但有时也醉酒,一醉酒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吃到一这程度上,伲就劝说;“勿要吃哉,再吃躺倒在马路上,回勿转去哉。”许的笛子属清工,经常为曲友拍曲吹笛,运气相当到家。曲友请俚吹笛,都要请吃酒,这样俚情绪好,吹的笛也好听。
还有一个陆巧生,在伲后来演出中当笛师。但是清工兼戏工,许多折子戏都会吹。陆也是堂明出身,后来做拍先,与吴义生老师是一个辈分。
建国后到浙江昆剧团的阿荣,真名叫李荣生,也是一个好笛手,周传瑛等演出《十五贯》,就是俚主笛。一直跟伲传字辈,水平比陆巧生高,与许伯遒风格不一样,各有千秋。大家都叫俚吹笛阿荣。去北京演出《十五贯》回来后在苏州养病,有一次吃芋艿,哽在喉咙口,到医院不治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