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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剧传习所纪事

[日期:2008年05月11日] 来源:中国艺术家网  作者:chris [字体: ]

  我阿爹(爷爷)的家住在苏州石梓街,石是石头的石,梓是木字旁加辛苦的辛字。阿爹是刨烟工人,过去劳动人民大多吃水烟、旱烟。烟叶收割后,晒干刨细,阿爹就做这个生活(工作)。他生了五个小囡(小孩),我爷(父亲)为老三,名叫郑叔慰,小辰光(小时候)就学辫线生意。清朝年间,男的也留辫子,辫子要扎线,扎辫子的线就叫辫线。到了民国年间,男人都要剪辫子,留短发,辫线买的人少了,就到丝棉账房拍丝,将烫开的丝捏成团,再将丝拍开,拉成长长细细的丝。每天鸡叫起床,鬼叫困觉。天还未亮就去丝棉帐房拿丝团,回家做生活,干到深夜,第二天天未亮送去,再拿新的生活回家,周而复始。因为生活多,伲(我)娘、姐姐及我都帮着,所以我也学会了拍丝。没有固定收入,多做多得,不做不得。丝棉帐房就是今天的缫丝厂,过去规模都很小,小作坊,生活都派给外面工人做,不负担工人任何责任,只是派材料、收成品、验收、付钱。拍丝很辛苦,报酬也不高,大家拼命做,也只是养家糊口。

  伲娘养了许多小囡,计共十几个,但大多夭折,只存一子二女,一子就是我,为郑家的香烟。二个女小囡都是我姐姐,一个阿姐自小送给上海一个人家。另一个阿姐嫁到上海,比我大两岁,这个阿姐有两个女儿,都是军人,在部队做医务工作。在夭折的兄弟姐妹中,有一个已经十八岁了,也没有逃脱死亡的厄运,去世时已定亲,正准备结婚。俚(她)的死给伲娘打击很大,伲娘想勿通,为啥小囡养到十几岁还要死,对着灵台痛哭,哭倒在地,神精失常,照现在的说法,发神精病。实际上,小人夭折多是因为穷,营养不良,生病看不起医生,只能眼睁睁看着咽气。这一幕情景,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十分伤心的。

  伲爷后来有了自已的住房,在苏州城里史家巷47号,因房子破旧,人家都叫碰碰门。同住一幢房子的有评弹艺人朱浩泉,此人说大书(评话),起先做纸札生意,后来改说书。擅说《三国演义》《万年青》《乾隆下江南》,俚有两个儿子,一个叫春帆,一个叫秋帆。为了让我避邪,朱浩泉的家主婆(妻子)送给我一个项圈,银子打的,俗名狗圈,俚对我说:“和尚,戴仔狗圈的人长得大,勿要随便拿下来。”我的小名叫和尚,因为伲娘养的男小囡都去世,只存我一个人,听人说和尚长寿,取名和尚的小囡养得大,所以我取这个小名,朱家的主婆也这样叫我。这个狗圈说来也怪,一直保持银白色,从不发黑,其他小囡的狗圈戴仔一段辰光就会变黑。我勿晓得,今朝的好运气,是否与戴狗圈有关。

  朱浩泉家的主婆与伲娘的关系勿错,经常在一起拉家长。有一次俚对伲娘说:“和尚人长大了,呆在家里没事干不是办法,阿要跟我儿子秋帆去说书?”伲娘告诉伲爷。伲爷想,小囡在家不过吃闲饭,出去学生意,弄点本领将来可以自立,也就同意了。

  那年除夕,我跟朱秋帆到香山学说书,秋帆说小书(弹词),擅唱《珍珠塔》(又名《九松亭》),演方卿与陈翠娥爱情故事,其中著名唱段《七十二他》与《下扶梯》,深受听众喜爱。香山人欢喜听《珍珠塔》。那里多木匠、泥水匠。俗语说:“香山木匠一斧头”,意思是说香山的木匠砍木头只需一斧头,表明那里的木匠水平高。过去按规矩,初一不开书,初二开书,因为除夕守岁睡得比较晚,有的通宵不睡,初一不出门,说书也没人听。初二开书,日夜二场,听的人还不少。名义上我跟朱秋帆学说书,其实帮俚做杂务,买香烟、倒茶、弄洗脸水、洗衣服,什么都干。所谓学,就是在书场听他说书。

  一次在常州说书,住在书场楼上,半夜里我抱了一只枕头,开了房门走到楼梯旁,站在那里自言自语,等仔一歇,又回到房里困觉,这是夜游症。第二天早晨,朱秋帆问我:“昨天夜里奈(你)抱着忱头在做啥?是不是把枕头当琵琶练姿势?”我己记不起有这件事,支支唔唔,不知如何回答好。朱秋帆也没有再问下去。说明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想,真心想学评弹。

  朱秋帆是招女婿,女家住在山塘街菜云桥下塘,丈姆娘手中有图份,啥叫图份?就是借钱给农民,农民到秋收后,以柴草、粮食抵债,有点像放高利贷。秋帆来到下塘后,跟俚丈姆娘一起到乡下收图份,周传沧的父亲,人称打线阿二,也帮过秋帆丈姆娘下乡收图份。这个老太人很胖,镶金牙、手上金戒了子又大又粗,像富贵人家的女人,门槛蛮精,我跟朱秋帆住在老太家里,虽然吃住在那里,但也要帮助做家务,洗碗、扫地、烧火、搬东西,也不是白吃饭。半年后,老太嫌我在俚家里吃闲饭,就打发我回家,此后我就跟朱春帆学说书,俚是说大书的。

  当时我刚十岁,说学说书,还是帮着做家务。抱小囡、倒马桶、倒汰脚水、生炉子。冬天北风呼叫,河水结冰,还要到河里去汰尿布,冻得生冻疮,手指像葫萝卜那样粗。生煤球炉,柴爿引火,冻疮烘得热气发痒,一抓又破,流血流水,痛痒难熬。春帆家主婆不会养小囡,领了一个,我成为俚家的小佣人。学说书,却不会说书,上台不过唱几只开篇,春帆叫我唱《铜雀台赋》,在台上试过几次。平时俚拿开篇书叫我抄、背,要我自已练唱,说是学大书,也要会唱开篇。大约半年后,因为我的喉咙不响,中气不足,春帆说我不宜说大书,将我送回家。

考进传习所

  回家呆了一年我又跟王子和先生学说书。王子和老夫妻晚年丧子,十分懊伤,想弄个小囡解解恹气,于是叫我去。王有许多学生,都是“筱”字辈,有曹汉昌的兄弟曹筱(后改啸)君,以及俞筱云、曹筱霞、李筱山。我没有取艺名,因为后来中途缀学。当时我伲住在今云南路小绍兴鸡粥店隔壁一条弄堂里。王子和与俚家主婆都吃鸦片,叫我去石路(今湖北路)郑家木桥去买。王还吃药酒,因此也常到金陵路老北门那里去拷老酒。一天去酒店买酒,回家路上拾到一张纸头,上面有工尺谱,回去给王看,王说:这张纸头是昆曲工尺谱,奈要看懂还早。王子和善说《玉蜻蜓》、《白蛇传》,俚说的《玉蜻蜓》与人家不同,细腻而又精彩,被称为《翡翠玉蜻蜓》,蒋月泉的《玉蜻蜓》也是从王那里来的。我的师兄弟后来都出了名,就是我学不出师,叫伲娘领回去。三次学艺都没有成功,我自已弄勿懂,毛病出在哪里。

  返苏州后不敢回家,寄养在表舅那里,生怕伲爷晓得我被师父退回的事。伲爷在我去上海时,说过两句话,一句是“学生意不要屁股进去”,屁股进去即人倒走进去,意思是学艺不诚心,被老师退回,走得比别人快,规劝我要真心学艺。还有一句话:“如果学艺不成,从门槛底下进门”,即在门口用一根绳子套住头,在门槛底下拖进来,不死也半条命。

  表舅住在五亩园殡舍旁边,扛棺材为生。俚格儿子(我表兄)亦干扛棺材活,但他还会门画门神,就是贴在门上的尉迟敬德,秦琼的神像。表嫂在昆剧传习所里倒马桶。照现在的讲法,俚是个模子,做事干练、大方,热心肠。我住在表舅那里,听到五亩园里传出读书声和唱曲声,问表嫂,这是什么地方?表嫂说是昆剧传习所,是学唱昆剧的学校。我因家穷读不起书,心里嘀咕,啥辰光我亦能进昆剧传习所学习? 表嫂看我对读书有兴趣,就对伲娘说:“隅璧昆剧传习所,学唱昆剧,还有书读,不收学费、书费,管食宿,吃饭不要钱,,蛮好的,让和尚去试试。”伲娘看我几次学艺不成,叹我没出息,怕传习所不收我。表兄说:去试试,收下最好,退回来也呒没办法。第二天俚带我去考试。主考老师问我学过什么?我说学过评弹,老师叫我唱几句,我就哼了几句,并用苏州中州音念了几句说白:老师又叫我学各种笑,我就用评弹中的各种笑声学做一遍,老师说很好,就将我收下,伲娘也蛮高兴。后来老师拿出一张关书,要伲娘画押,娘看勿懂关书中写些什么,表兄听了老师解释对伲娘说,小囡在传习所里读书三年,帮唱二年,以后才能独立;读书、帮唱期间,要按照传习所的规矩去做,违纪退回。伲娘连声说好,在关书上画押,从此我就成为昆剧传习所的学员了。

大先生沈月泉

  昆剧传习所的老师主要是沈月泉,人称大先生,沈相当于今天学校中的教导主任,学员学戏习曲由他负责安排,专业老师由他聘用。当时我不懂啥叫昆剧,听沈月泉说,昆剧是一种高雅艺术,唱曲牌的,这样解释,我还是不能理解。对昆剧的真正了解,还是在“新乐府”时期,通过实践逐步认识的。

  进所后,我先是分在许彩金作台学戏。作台,王传蕖《苏州昆剧传习所始末》(载《上海戏曲史料荟萃》第一期)称桌台,当然桌台这个名子也可用,但还是称作台比较好,这是工作、学习用的台子。许彩金后来生病回家,改为吴义生作台。吴是全福班的老艺人,有嗜好(吃鸦片),也喜欢饮酒,俚未进传习所之前,一度住在张紫东家里做拍先(拍曲先生),张府在现在苏州博物馆的地方,房子很大。吴开始不愿来传习所教戏,因为他与沈月泉不合。张紫东做吴的工作,说:“奈勿去是勿对格,昆剧传习所是我与穆藕初先生等办的培养昆剧演员的学校,不是沈家班,所长孙咏雩,也不是沈月泉,你去,碰到啥困难搭我讲,我邦奈介决。吴终于同意,他进传习所的时间,要比沈月泉,沈斌泉晚一年。

  沈月泉对昆剧传习所是有功的,没有俚也没有今天的传字辈,许多戏是由俚教的,培养了顾传玠、朱传茗等生旦演员,功劳是主要的,但俚做事情比较主观,俚认为对的事就不会有错、不对也是对的。平时与到争论,吴义生就让开点,不让就要吵起来,吴的涵养功夫是蛮好的。举二个例子,《千金记.追信拜将》,萧何读圣旨,韩信跪在地上接旨,萧何读旨毕,仍坐上首不改座,表示韩对萧何的尊重,而沈月泉认为要改座, 萧从上首改坐下首,韩信由下首改坐上首。吴义生说:“老法演都是不改坐的。”但沈坚持让萧坐下首,韩坐上首,吴也只好屈从。道理很简单,萧何由外应工,吴义生饰,他偏要压压吴。《西厢记.闹斋》,吴饰老和尚(外),沈饰张生(巾生),当时两人的位置,老和尚站立法钟的上首,张生在下首,沈为了突出自己,一定要站在法钟的上首,吴没有办法,与沈调换位置。从这二件事中,可以看出沈、吴对艺术的不同看法,以及沈的为人。

  传习所作台一共有四张,头张老师是沈月泉,因为俚是大先生,头张当然由他坐;二张老师是沈斌泉;三张老师是许彩金,后是吴义生;四张老师是高步云,后是尤彩云。我被安排在第三张作台习戏,同桌的有顾传玠(后至沈月泉作台)、王传蕖、顾传澜、龚传华、屈传钟、唐巧根(未取得传字艺名)、施传镇、倪传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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